拟行路难（其二）
鲍 照
洛阳名工铸为金博山，千斲复万镂，
上刻秦女携手仙。
承君清夜之欢娱，
列置帏里明烛前。
外发龙鳞之丹彩，
内含麝芬之紫烟。
如今君心一朝异，
对此长叹终百年。
【注释】
1、博山：香炉名，形状像海中的博山。
2、秦女携手仙：指弄玉和萧史。相传弄玉是春秋时秦穆公的女儿，嫁给萧史，夫妇骑龙凤飞升而去。这里有意以仙侣携手和情人变心相比照。
3、此句言香炉在烛前光彩炫耀，有如龙鳞。
4、此句言炉内烧麝香。
【鉴赏】
本篇原列第二首，设为闺怨，言人心易改，可为长叹。
《行路难》本是汉代歌谣，但以此为题的汉晋作品均失传，现存最早的就是鲍照所作《拟行路难》十八首。这是一组颇为宏大的史诗性作品，历来被认为是鲍照最优秀的代表作，既有强烈的时代特色和鲜明的个人风格，又充分展现了《行路难》“备言世路艰难及离别悲伤之意”（《乐府解题》）的传统主旨。
“洛阳名工铸为金博山”是其中之二。其内容大约是说：一位被遗弃的美人，孤独地注视着一尊金质香炉。往事就像缕缕青烟，不断地浮现在她的眼前……这香炉是她的丈夫当初娶她时，请京师洛阳的名工巧匠铸制的，它质料极贵，工艺极精，形制是有名的博山炉。上面还特地雕刻了一对恩爱幸福的仙人（箫史、弄玉）双双携手跨凤升天的图像，以示他与妻子永远相爱不离不弃。在新婚后的天朗气清的夜晚，丈夫与她杯酌频频，轻吟曼唱，而这金炉则被安放在屋子正中的桌案上。在明亮的烛光照耀下，金炉的外面闪烁着龙鳞般美丽的光彩，里面散发出麝香般沁人肺腑的芬芳。真个是香烟袅袅，金光闪闪，如梦如幻，如醉如痴，香炉越发显得可爱，人儿越发觉得幸福。可是曾几何时丈夫就变了心，竟然将她“打入冷宫”，另趋新欢。她只得与被闲置的香炉为伴，一次又一次地发出悲哀的叹息……
很显然，这是一首古代所谓闺怨诗或弃妇诗。值得注意的是，它不是一般的闺怨诗。从香炉的极端华贵以及丈夫的一朝离弃，可以看出女主人公不是一般百姓或普通官员之妻，而是高官显贵的门阀士族的妻妾。这一首和第三首“璇闺玉墀上椒阁”都是揭露上层统治阶级对于妇女的玩弄与欺凌，反映了妇女的深重苦痛和她们渴望得到真正的爱情的愿望，其中饱含着诗人对门阀士族阶级的憎恶和对广大遭受封建压迫的妇女的深切同情。
这首诗在艺术上很有特色。首先是构思奇特，想象丰富，描写夸张，富有浪漫主义气息。在构思上，诗人继承并发展了比兴寄托的传统手法，通过女主人公睹物生情来反映生活，体现自己的创作意图。奇就奇在全诗九句之中，鲍照竟用了七句来写物——香炉，以至读者在初读时每每要以为此诗写的就是香炉。为了表现出香炉的珍贵，诗人运用层出不穷的艺术想象，不惜笔墨，工笔重彩，极尽夸张描写之能事。你看，头一句“洛阳名工铸为金博山”，就已经从产地、工匠、质料、形制四个方面说明了这个香炉的身价不凡了；但作者并不满意，又加一句“千斲复万镂”，突出香炉的制作工艺确实精细得无以复加；作者还嫌不足，“上刻秦女携手仙”，又写出香炉图案之美好。至此，香炉的描写才算大功告成。接着“承君清夜”二句是写香炉之用。这时人物才算出场，原来这个香炉是男主人公专门定做了来作为他们爱情的象征和见证的。这样我们也才明白，作者在前几句极写香炉制作之精，原来就是写男主人公对女主人公的用情之细，可谓费尽心机矣。那么香炉的使用效果如何呢？“外发龙鳞之丹彩，内含麝芬之紫烟”，简直神奇、美妙极了。可是谁能想到接下去却是“如今君心一朝异，对此长叹终百年”！“对此”二字一出，我们才豁然而解——主人公原来是人而不是香炉。由这人炉相伴的悲凉结局，我们又把读时得来的一个隐隐约约的感觉化为一个结论：那神奇、美妙的香炉原来也是衬托女主人公的美丽、善良的，不，应当说，是象征女主人公的。女主人公的不写而美，正是来自香炉的极写而美。另外，全诗几乎句句写香炉，却没出现一个“炉”字，看来也是诗人有意为之。诗人通过对香炉的铺张描写，塑造了鲜明的艺术形象，达到了动人的艺术效果。王夫之评论此诗说：“但一物耳，说得如此经纬，立体益孤，含情益博。”（《古诗评选》）
进而，还有一个问题值得玩味：为什么作者把直接表现作品主题思想的部分却写得那么简略？这显然也是出于鲍照超越凡俗的构思。他一反惯常写法，采用了“以小见大”“以物代人”“避实就虚”等手法，极写香炉的精工制作、异常美观，充分体现了男主人公对香炉的宝爱。写香炉就是写人，写男女主人公当初的令人陶醉的爱情生活。因此，当这爱情被男方无情地背叛、女方陷入哀伤时，只用“如今君心一朝异，对此长叹终百年”的直接述说就够了，足以形成前后、双方鲜明的对照，使读者对女方的深沉哀痛完全理解和同情。有了对当初热烈爱情的详尽的侧面描写，就可以而且应当对如今爱情的毁灭作简略的正面描写。此诗恰到好处的详略、侧正描写，也是值得研究、借鉴的。
语言瑰丽而又通俗，是此诗的艺术特色之一。整首诗明白如话，只用了一个很常见的典故，读来朗朗上口。而在这些通俗流畅的诗句中，却把香炉描绘得非常华贵，把男女主人公的感情变化反映得十分委婉。“金博山”的“金”、“清夜”、“明烛”，都是色彩感很强的字词，“外发龙鳞之丹彩，内含麝芬之紫烟”二句，更是绚烂多彩，活灵活现，使全诗呈现出鲜明的华丽色彩。
鲍照在《拟行路难》中很注意使每首诗具有风格上的特征，因而各首诗情调气势多种多样，总是切合每首诗的思想内容。第二首在情调上的特点是飘逸不凡。诗中主人公的感情波动虽然强烈，但表现得却比较徐缓、婉转。“洛阳名工铸为金博山”等前七句，写来何等从容、细腻！甚至最后“如今君心一朝异，对此长叹终百年”，也是徐徐道出，只是“长叹”而已。可是诗人又明白地写着这长叹要叹到女主人公生命的终结，她的悲哀是多么深切啊！女主人公对于丈夫的变心只是悲叹，没有明显的指斥，这可能是因为她刚被遗弃，加之性格温顺善良，对于美好幸福的过去她还乐于回忆，对于丈夫的感情也还没有消失。当然，这种徐缓、飘逸的情调也是《拟行路难》全组诗统筹安排上的需要，因为这是序诗后的第一首，才刚刚进入正题，怎能立即急管促弦、愤慨激昂呢。
（朱思信）
【诗人名片】
鲍照（约415—470），字明远，东海（今山东郯城西南）人。家世贫贱。临川王义庆任命他为国侍郎，宋文帝迁为中书舍人。后临海王子顼镇荆州，鲍照为前军参军。子顼作乱，照为乱兵所杀。鲍诗气骨劲健，语言精练，词采华丽。常常表现慷慨不平的思想情感。在刘宋一代的诗人中最为特出。七言诗到他手里有显著的发展，对于唐代作家颇有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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