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稹·遣悲怀三首⊙其三原文】
遣悲怀三首其三·闲坐悲君亦自悲
元稹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诗人名片】
元稹(779—831)
字号:字微之,别字威明
籍贯:河内(今河南洛阳)
作品风格:辞浅意哀
诗人小传:
元稹(779年~831年),字微之,别字威明,洛阳人,是中唐著名诗人,当时与白居易齐名。他二十五岁时与白居易同科及第,授秘书省校书郎,后任左拾遗、监察御史等职,因触犯当权的宦官,被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再起任通州司马、虢州长史、膳部员外郎。元和十五年(820年),靠宦官崔潭峻援引,擢祠部郎中、知制诰,乃为时论所非。长庆元年(821年)迁中书舍人,充翰林院承旨,翌年居相位三月,出为同州刺史、浙东观察使。太和三年(829年)为尚书左丞,五年,逝于武昌军节度使任上,追赠尚书右仆射。
元稹与白居易并为新乐府运动的旗手和中坚,世人并称为“元白”,诗作号为“元和体”。他的作品辞浅意哀,如孤凤悲吟,极为扣人心扉,动人肺腑,乐府诗多受张籍、王建的影响,而其“新题乐府”则直承李绅。但与白居易相比,其作品所反映现实的深度、广度都有所不及,故死后声名远不及白。
【元稹·遣悲怀三首⊙其三注释】
百年:指一生、终身,陶潜《拟古》即有“不学狂驰子,直在百年中”句。
邓攸无子:邓攸字伯道,平阳襄陵(今山西襄汾东北)人,西晋大臣,《晋书·良吏列传》载:“又遇贼,掠其牛马,步走,担其儿及其弟子绥。度不能两全,乃谓其妻曰:‘吾弟早亡,唯有一息,理不可绝,止应自弃我儿耳。幸而得存,我后当有子。’妻泣而从之,乃弃之。其子朝弃而暮及,明日,攸系之于树而去。”但他终于不再有子,时人遂叹:“天道无知,使伯道无儿。”
寻:顷刻,不久。
潘岳悼亡:潘岳字安仁,河南中牟人,西晋文学家,曾为悼念亡妻杨氏而作《悼亡诗》三首。
窅(yǎo)冥:指幽暗貌。陆贾《新语·资质》有“仆于嵬崔之山,顿于窅冥之溪”句。
【元稹·遣悲怀三首⊙其三译文1】
闲坐的时候,为你悲伤,也为自己悲伤,人的一生最多百年,莫不有死,所差只是早晚而已。邓攸终究没有儿子,因此而知天命,潘岳悼念其妻,空费笔墨,自己也难免一死。死后合葬于昏暗的墓穴,又何必有此想望,下辈子因缘重会,那就更难期待了。我只有用终夜不眠,始终睁着眼睛思念你,来报答你平生都未能舒展的愁眉吧。
【元稹·遣悲怀三首⊙其三译文2】
闲坐为你悲伤也为自己悲伤,就是活一百年又有多少时光。
邓攸没有儿子时人感叹天命,潘岳悼念亡妻用词颇费思量。
死后能否合葬尚且渺茫难知,来生再结夫妻更是难以期望。
只有用长夜不眠将你来思念,报答你一生中的愁苦和奔忙。
【元稹·遣悲怀三首⊙其三译文3】
闲坐为你悲伤自己也悲伤,就是活百年又有多少时光。
邓攸没儿子时人感叹天命,潘岳悼亡妻用词颇费思量。
死后能否合葬尚渺茫难知,他生再结夫妻尤其难设想。
只有以此长夜不眠的思念,来报答你一生的愁苦奔忙。
【元稹·遣悲怀三首⊙其三赏析1】
诗题为《遣悲怀》,也就是说悲伤于衷,作诗排遣,故一遣不得而须二遣,二遣不得则须三遣,连作三诗,侧重点各有不同。第一首诗是思故往,第二首诗是伤而今,第三首诗则是念及日后。日后如何呢?你既已去,我也将往,但人死而无知,不管是今生同穴,还是来世再聚,都只是虚幻的期盼而已,我要怎样才能报答你的深情厚意呢?
韦氏二十七岁去世,当时元稹才三十出头,而作此诗时年在五旬上下,按照古人的寿命来说,也已经日落西山,垂垂老矣,回思亡妻,他不禁也想到了自己的身后事。于是便从“悲君亦自悲”开端,言及人生莫不有死,我也将踵君而去。
颔联用典,首先用邓攸无子,来反映自己和韦氏也并无子嗣。“寻知命”,或谓是指元稹即将五十岁了,语出《论语·为政》,孔子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但这和“邓攸无子”并没有太多关联,故此处“知命”非“知天命”意,非指年岁,而是其本意。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老天本来就没有什么智识、神通,连邓攸那种贤人都没有子嗣,更何况于我呢?对句再及潘岳作《悼亡诗》事,言“犹费词”,花了那么多笔墨,却终究无法挽回妻子过世的现状,亦无法延缓自己的死亡。此联所言,即详述首句的“自悲”。
此联用典还算恰当,但不能说好。很多人初学作诗往往喜欢用典,一方面运用合适的典故容易说清楚比较复杂的事物和情感,另方面也可炫耀自己学识之广博,我少年时亦尝如此,颇为方家所讥。典故当然不是不能用,但是不可滥用,必须要因应以下几个要素,才可用典:首先,是相关事物、情感过于复杂,用典可俭省字数,说清原委;其次,因为某些因素而不可直言某事,故此借用典故来曲折道之;第三,因应某些情感,或鞭笞,或讽刺,运用合适的典故,则情感色彩更显浓烈。而就此诗颔联观之,出句不过自伤无子,对句不过悼念亡妻,内容都不复杂,大不可必用典说明,且前两首诗都直抒悲情,也不必特于此要曲折而道出。前两首诗的中段都言家中普通事,以发不普通之哀情,是大家手笔,相比之下,这里用典,却在情感上显得脱节、隔膜。所以不是说元稹用典不合适,不精巧,只是此处本不该生用典故。
再看颈联,亦直言自身之悲,同穴有何可望,他生再会难期,言语平直,毫不曲折,但哀恸全出,就比颔联用典所产生的效果要好得多。尾联最佳,包含的信息也非常多,不仅可为此诗之结语,几可承托全套组诗,为三诗之总结、概括。那么,尾联总结了哪些信息呢?一,“终夜长开眼”,以示其思妻、悼妻也;二,“报答”二字,正现内心愧疚意,昔日夫妻贫贱,未能使妻子常得欢乐,以此而悔;三,“平生未展眉”,正是“贫贱夫妻百事哀”意,而妻子已终平生,不言死而死意自见;四,“惟将”,只有如此,以示天人永隔,内心无比愧疚、凄凉、哀伤,正是“与君营奠复营斋”意。所以说,倘要挑选出这三首诗中最佳妙,最感人的一联,所能当者,只有此联——“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元稹·遣悲怀三首赏析】
唐宪宗元和四年(809年)七月,元稹的原配妻子韦丛去世,年仅二十七岁。韦丛死后,元稹陆续写了许多情真意切的悼亡诗。这三首诗约写于元和六年,时元稹在监察御史分务东台任上,后收录于《元氏长庆集》第九卷悼亡作品中。元稹曾作过三十三首悼念亡妻的诗歌,足见诗人用情之深。
第一首诗,诗人通过追忆妻子生前所过的穷苦日子以及夫妻间的恩爱相投,书写出了心中的遗憾之情。首联借用旧典,以东晋名相谢安最宠爱的侄女谢道韫比妻子韦氏,以战国时齐国的贫士黔娄自比,暗指妻子与自己成亲是委身下嫁。“百事乖”指事事不顺利,这是对两人结缡后七年贫寒生活的简单概括,从而引出颔联和颈联。“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这四句诗的意思是:看到我没有换洗的衣裳她就翻箱倒柜,细细寻找;我手上没钱,缠着她买酒,她就拔下头上的金钗去典当;家中日日以豆叶之类的野菜果腹,她却吃得津津有味;做饭没有柴烧,她就用老槐树四散的枯叶。诗人细细列举了“百事乖”的困窘生活,也形象传神地描画出了一个善良能干的贤妻形象。整首诗句句饱含着诗人对妻子的称赞和深深的思念。尾联两句,诗人好似从凝神追忆中猛一回神,随即无限凄苦地说:如今我俸禄优厚,却没有你在身边一同分享,我也只能为你办祭品烧些纸钱。“复”字表明了诗人经常祭奠妻子。这两句看似平淡,实际上满含遗憾与感伤。
第二首诗中,诗人延续了第一首结尾处的悲伤情绪,通过几件日常小事,着意写妻子去世后的“百事哀”。颔联“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伊人离世,遗物尚在,因为深受思念之苦,不想再承受睹物思人的痛楚,诗人将妻子生前穿过的衣裳施舍出去,将妻子使用过的针线盒精心收藏,想用这样的方法将从前的记忆尘封。颈联“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由于用情至深,诗人看到曾经服侍妻子的奴婢也会满心哀思,因而对奴婢产生一种同情和怜惜的感情。诗人不仅白天时时触景生情,夜里做梦也到阴曹地府为妻子送钱。梦中送钱,看似荒谬,实际上也寄托了诗人无尽的哀思。妻子一生受苦,英年早逝,如今丈夫衣食无忧,除了“营奠复营斋”,还能为她做些什么呢!尾联两句哀到极致:夫妻阴阳相隔,别人或许也会遭遇这种不幸。但是我与你风雨同舟、互相支持,那种相濡以沫的深情怎能轻易忘怀。没有了你,即使生活优渥,也事事悲哀,充满苦痛。
第三首诗中,首句“闲坐悲君亦自悲”承上启下。诗人以“悲君”二字总结前两首诗,以“自悲”二字引出下文。诗人为何“自悲”?他首先由妻子的早逝想到了人终有一死,即使活到百岁,不还是得面对死亡?颔联中诗人引用典故,表达了对人生的感悟:邓攸正直谦和,却命中无子,这难道不是宿命?潘岳的《悼亡诗》费尽思量,文采奇佳,但是死者已矣,写得再好有什么用?诗人在此以邓攸、潘岳自况,暗示自己无子、丧妻的沉痛心情。颈联又联想到自己的身后之事:将来自己也会离开人世,可是那时能不能跟妻子合葬都难以预料,又怎么敢奢望来生再结为夫妇呢?诗人写到这里,已经将悲情推到了极致。生前你陪我受苦,不用受苦时你已不在,我连将来能不能跟你合葬都不知道,更不敢想象还能与你重结来生缘,我到底该怎么办呢?尾联诗人无奈地写道:“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我只能终日不眠地思念你,报答你一生为我操劳的深情。这似乎也是一种承诺,诗人仿佛在向妻子保证:“我会永远怀念你!”情到此处,哀到此境,怎能不令人黯然神伤、肝肠寸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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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即“潘岳悼亡犹费词”的“费词”,漫长一篇,情感虽然浓烈,但言辞显得絮叨,不如元稹之诗来得精炼、严谨。我疑元稹《遣悲怀》作了三首,也是仿效潘岳《悼亡诗》的体例,想必他读潘诗而特有所感,内心戚戚,所以作诗以悼吧,也因此而特意要把“潘岳悼亡”的典故在诗中点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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