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库馆臣对李白《胡无人》的改动及其效果
李白《胡无人》,是一首描写汉家将士出征,同胡兵展开激战的战歌。
此诗在《四库全书》中的题名及文字分别如下:
《李太白文集》(以下简称《文集》)卷二《胡无人》题名改为《塞上曲》,诗曰:
严风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坚边马骄。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一作“谁者”)霍缥姚。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天兵照雪下玉关,飞箭如沙射金甲。云龙风虎尽(一作“昼”)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敌可摧,施头灭,壮士投戈同敌血。策名丹霄上,扬威紫塞傍。武功成,汉道昌,陛下之寿三千霜。但歌大风云飞扬,安用猛士兮守四方。①((李太白集注》卷三题名与文字和((文集》本全同气
《李太白集分类补注》卷三题名改为《塞上歌》,诗文“筋干”作“筋绛”,“边马”作“塞马”,“缥”作“票”,无“武功成”以下五句,诗中亦未注出异文色
《乐府诗集》卷四十题作《胡无人》,诗文“边马”作“胡马”,“飞箭”作“虏箭”,“壮士”三句作“履胡之肠涉胡血。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武功成”作“胡无人”,诗末多“胡无人,汉道昌(一本无此六字)”,诗中则未注异文④。
《御定全唐诗》卷二十诗题与文字和《乐府》本全同,末句小注多“集无‘陛下之寿’五句”⑤。
从上述异文来看,别集本的改动是大量与普遍的,相比而言,总集本则基本保持了该诗的原貌①。分析这两者不同的处理方式,可以看出四库馆臣修改该诗的规律以及其中周密的计划与安排。
首先,对诗题的修改合理而自然,不显突兀,亦不易引人注目。《胡无人》在《乐府诗集》中题名为《胡无人行》。《乐府诗集》卷四十曰:“《古今乐录》:‘王僧虔《技录》有《胡无人行》,今不歌。”’懦士赞注:“王僧虔《技录》相和歌三十八曲中有《胡无人行》。”叭诗体的角度来看,行、曲、歌的差别微小,“斯皆由乐以定词”④。《文体明辨序说·乐府》有云:
乐府命题,名称不一:盖自琴曲外,其放情长言,杂而无方者日歌;步骤驰骋,疏而不滞者日行;兼之日歌行。⑤
行、歌、曲的共同之处在于“放情”、“尽情”,即能充分抒发感情。但三者在具体表达方式上却略有差别:行如行书,步骤驰骋,疏而不滞,胜在节奏与步调的有序稳妥;歌则杂而无方,以放情长言为特色,胜在直抒胸臆,毫无粘滞;曲则相对内敛含蓄,委曲尽情,以道其微,又兼高下长短,错落有致。细读之下,这种差别均是由曲调音节的不同所引起的,诚如沈德潜《说诗眸语》云:“乐府之妙,全在繁音促节。其来于于,其去徐徐,往往于回翔曲折处感人,是即依永和声之遗意也。”但沈德潜又云:“古乐府声律,唐人已失。’,(恤君寿《老生常谈》亦云:“乐府不传久矣,历朝纷纷聚讼,究亦不知何说近是。李杜偶为之,皆以现事借乐府题目,不另立名色,即杂于歌行中,最是。’,⑦既然古乐府音律已失,久已不传,唐人也只是借题发挥,那么,由此所产生的行、歌、曲的差别便更是微乎其微,将《胡无人(行)》改为《塞上歌》还是《塞上曲》,都不会引起体裁不当的争议。
目前,对《塞上曲》的基本解释有二,一为新乐府辞,二为琵琶套曲。前者,由汉横吹曲辞演化而来⑧。后者为清末李芳园根据华秋苹《琵琶谱》中的五首小曲加以发展组合而成,总名之为《塞上曲》,并托称王昭君所作⑨。这里的改动显然是看中前者与((胡无人(行)》在内容上的共同之处。朱谏注:“(胡)无人者,无莱鹜之人也。”①《塞上曲》之“塞上”,指代边境地区,亦泛指北方长城内外。从《乐府诗集》卷九十二《新乐府辞三·乐府杂题三·塞上曲》所收作品来看,此题为诗人们书写边塞题材时所喜用。那么,《胡无人(行)》改为《塞上曲》,在题材内涵方面也比较合适。且李白有《塞上曲》作品,将诗题改为此,合情合理,真可称得上神不知鬼不觉。
其次,对内容的修改有意削弱了原诗的强度与力度,降低了诗歌的艺术价值。明杨慎((升庵诗话》卷三“胡无人行”条:“‘望胡地,何险侧,断胡头,脯胡臆。’此古词,虽不全,然李太白作《胡无人》尾句全效,而注不知引,又郭氏《乐府》亦不载,盖止此四句而徐亡矣。”随里的“尾句全效”,指“履胡之肠涉胡血,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傍。胡无人,汉道昌。”《淮南子》卷十五《兵略训》:“白刃合,流矢接,涉血履肠,舆死扶伤。”随前人的基础上,李白将对胡地莱鹜之人的处置方法变得更加残酷,履肠、涉血、悬胡、埋胡,一气呵成,将古词原有的氛围发展到一种浩荡充盈,至大至刚的境界。之所以能实现这种超越,李长之分析:“这是因为他们(李白、杜甫)的精神形式实在不同故,……在李白,浓而烈,所以能超越所有……’,他种浓烈在此处浸润着浓重的血腥气,表现为强烈的生存欲求,为了汉家的长治久安,不惜对敌采取各种残酷的方式。这恰是异族统治者深为忌讳的,故而四库馆臣必须想办法予以回避,遂将诗句改为“壮士投戈同献血。策名丹霄上,扬威紫塞傍。武功成,汉道昌”。
这种改动将原诗中充盈的血腥气转换成一种扬名立万,建功立业的喜感,诗中的那股“庚气”在一片“建功立业”的“正面”气氛中消融殆尽。本诗在“太白人月敌可摧”之后,便自然承接以敌人惨败之场景及如何处置对方的方法,最后以“胡无人,汉道昌”煞拍,铿锵有力。四库官臣的修改,回避了诗句中处置胡人的具体方法,出之以泛化的功业理想。乍看起来,这似乎有效地保持了李白乐府的风格,实则“化百炼钢为绕指柔”,将李白对《胡无人》主题的理解、创发与升华打压而下。此诗在“埋胡紫塞旁”与“汉道昌”之间运用了中国画的留白艺术,也就是去掉了上面所说的“庆功宴”场面,留给观者更广阔的空间。四库馆臣的修改,在技法上抛弃“留白”而转用“平涂”,立体感顿失,空间感也在混沌中消亡。
从气韵上看,将顺流而下的五个“胡”字去掉,代之以“壮士”、“献血”、“策名”、“扬威”、“武功”,使乐府诗流畅的气韵就此中断。沈德潜《说诗碎语》卷上云:“乐府宁朴毋巧,宁疏毋炼。’,(驹熙载《艺概·诗概》云:‘·乐之所起,雷出地,风过箫,发于天籁,无容心焉。而乐府之所尚可知。’,〔咚管唐人已失乐府之律,但太白却抓住了其韵律之外的特色,即朴拙素雅,气脉贯通,如天籁之音,浑然而无雕琢,自然而无容心。五个“胡”字,毫无重复之感,保证了情感抒发的畅通,一连串动作的行进,间不容发,富有极强的感染力。修改后的诗句伤于炼,“策名”对“扬威”,“丹霄上”对“紫塞傍”,形成平行对仗的结构,读来平淡无奇。
从声韵上看,新诗句读来口型不得不发生转变,五个“胡”字在诗句中的调节作用不复存在。因为发音上有了界栏,音节上有了阶梯,《胡无人》声韵流转中自然形成的浑融气脉被冲散,节奏变得平缓,没有起伏,亦缺乏张力。
足见,这种修改达到了避讳的目的,却在所难免地降低了本诗的艺术价值。不过,这种修改并非无据,宋苏辙在《苏架城集》中曾云:“高祖岂以文字高世者哉?帝王之度固然,发于中而不自知也。白诗反之曰:‘但歌大风云飞扬,安用猛士守四方’,其不达理如此。”性元萧士赞认可苏辙之见,便将后三句删去。又明朱谏《李诗选注》云:“上言中国有人而天时又顺,故敌可摧。此言上天垂戒,而胡运将衰也。夫天欲亡胡,故族头之星主于胡者隐而不见,灭其光矣。天佐我唐,兵下玉关。战无不克,故胡雏败刃,僵尸被野。我则履其肠而践其血,袅其首而埋其黄。自此以后胡无莱鹜之人,则汉有久安之策。中国尊而风华清,汉道日以昌大矣。’,(镇对《胡无人》后半部分的串讲可谓精准,李诗的气脉清晰呈现,至以“胡无人,汉道昌”结尾,已是曲尽其妙,无须赘言。经过宋元明三代人的识鉴,此三句“添足”之意明矣。以四库馆臣的学养,版本优劣自是心知肚明的,但在无后三句协调气氛的情况下,如何避开诗中对“胡虏”的仇恨感便成了当务之急。在维持诗意的情况下,他们选择将后三句中帝王万寿无疆,王霸之业有成的称颂移置在前句中,既彰显了恢弘的气势,又营造出光明璀璨,邦徽延年的喜悦和谐气氛。
别集中如此“成功”的修改,缘何没有在总集中出现?单纯就李白《胡无人》诗来看,总集中已有后三句压阵,血拼胡虏之气中和于无形,屡屡修改知名度极高的李诗恐非明智之举。
文章标题:四库馆臣对李白《胡无人》的改动及其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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