噫吁戏!危乎高哉!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韵一)
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
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
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
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
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韵二)
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缘。
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
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拊膺坐长叹。
问君西游何时还,
畏途巉岩不可攀。
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
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
连峰去天不盈尺,(韵三)
枯松倒挂倚绝壁。
飞湍瀑流争喧豗,(韵四)
砅崖转石万壑雷。
其险也若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
剑阁峥嵘而崔嵬,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
朝避猛虎,夕避长蛇,(韵五)
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
李白的作品,以乐府和歌行最为著名,他的豪迈狂放的风格,在这些作品中表现得特别淋漓痛快。乐府和歌行,在诗的形式上原无分别。如果以乐府曲调为题目,就属于乐府诗;如果自己制造题目,不谱入任何曲调,就属于歌行体诗。“蜀道难”是魏晋时代早就有的歌曲,它属于相和歌辞中的瑟调曲。这个歌曲的内容,就是歌咏蜀道之艰难与行旅之辛苦。李白此诗以《蜀道难》为题,所着意描写的也是蜀道的艰险,所以它属于乐府诗。
李白此诗极力渲染“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他为什么忽然想到这个题材,为什么做这首诗,对于这一疑问,历来就有好几种解说。
唐人王定保的《摭言》首先记录了这首诗的故事。李白初到长安,去拜访贺知章。贺知章是玄宗皇帝器重的诗人,他读了李白这首诗,十分赞赏,夸奖李白有“谪仙之才”。接着,孟棨所著《本事诗》也说:李白从蜀郡到京师,住在旅馆里。贺知章闻其名,首先去拜访他,看到他的状貌姿态,大以为奇。又请他拿出作品来看,李白就把《蜀道难》取出来请教。贺知章读后,赞不绝口,称他为“谪仙”。这两段都是晚唐人的记录,大同小异,可知当时人以为李白作此诗是描写他从蜀郡出来漫游时的行旅艰苦,又可知李白作此诗的时候相当早。李白到长安,在开元、天宝年间,此诗大约作于开元末年。
《新唐书·严武传》说:严武在蜀中,任剑南节度使兼成都尹,骄恣放肆,其时房琯在他部下任刺史。房琯做宰相时,曾推荐严武。后来房琯因得罪降官,做了严武的下属,可是严武对他却极为倨傲。其时杜甫在严武幕府中,任节度参谋,因为误犯了严武的父亲挺之的讳字,严武几乎要杀他。李白得知此事,遂作《蜀道难》,为房、杜两人耽忧。《新唐书》这一段记载是从唐人范摅所著《云溪友议》中采录的,可知唐代人对《蜀道难》的写作背景,还有这样一种说法。宋祁、欧阳修把这个故事写入了官方正史,就肯定了它的正确性。但严武任剑南节度使,是在肃宗末年。请杜甫任节度参谋,是在肃宗上元三年,即代宗宝应元年(公元七六二年)。这年的十一月,李白便故世了。当时李白远在江东,似乎来不及知道房琯、杜甫在严武部下的情况。而且从杜甫写赠严武的诗来看,他们两人间的关系未必坏到如此。因此,如果说《蜀道难》是为房琯、杜甫两人的安危而作,在时间与史实上都有矛盾。
李白诗集有元人萧士赟的笺注本,他对《蜀道难》提出了新的解释。他以为这首诗是作于安禄山叛军攻占长安,明皇仓皇幸蜀的时候,即天宝十五载(公元七五六年)六七月间。当时李白在江南,听到这个消息,以为皇上幸蜀不是上策,“欲言则不在其位,不言则爱君忧国之情,不能自已,故作此诗以达意。”
明代的胡震亨,在其《唐音癸签》中,也谈到过这首诗。他以为上文所引三家的解说都是“傅会不足据”。他认为“《蜀道难》自是古曲,梁陈作者,止言其险,而不及其他。李白此诗,兼采张载《剑阁铭》‘一人荷戟,万夫趑趄,形胜之地,匪亲弗居’等语用之,为恃险割据与羁留佐逆者著戒。惟其诲说事理,故包括大,而有合乐府讽世立教本旨。若但取一人一事实之,反失之细而不足味矣。”
以上是历代诗评家对《蜀道难》主题思想的探讨。把这些意见和原诗参研之下,萧士赟的讲法似乎最合情理,而且使这首诗含有高度的比兴意义。由此,明清两代讲唐诗的人,大多采用他的讲法,例如唐汝询、陈沆、沈德潜等,都肯定《蜀道难》是为明皇幸蜀而作,分析得很详细。
但是,有一件事,他们都没有注意。丹阳进士殷璠编选的《河岳英灵集》,选录了与他同时代的二十四位诗人的作品,共二百三十四首。他在自序中说明这些诗起于甲寅,即开元二年(公元七一四年)终于癸巳,即天宝十二载(公元七五三年)。他选了李白的诗十三首,其中就有《蜀道难》。这是一个无可推翻的证据,证明《蜀道难》作于安史之乱以前。那么,它显然不是讽谕明皇幸蜀的诗了。如果《摭言》、《本事诗》的记载可信,则此诗的创作年代还可以提早到开元末年。为此,我们不取以上那些讲法,而把此诗定为李白赠入蜀友人的诗。
初唐以来,乐府歌行的形式,一般都是七言古体诗,但李白却创造了新的形式。他善于把三言、四言、五言、七言各种句法混合运用,成为一种不同于魏晋的新型的杂言体。甚至,他有时还大胆地在诗里运用散文句法。这是远远地继承着楚辞和汉代乐府歌辞的传统,而加以推陈出新的。就像这首《蜀道难》,七言句不到一半,其馀大半是不拘一格的杂言句。读他的诗,要跟着作者的豪放的感情和参差的句法,一气贯注,而以它的韵脚为段落。长篇的诗,不论歌行或排律,换韵的地方一般总是思想内容分段的地方。读诗的人应当懂得这个窍门。这一点,我在上文已经谈到过,现在再提一提。这首诗,我就用依韵分段、以一韵为一句的方法来写定。
第一段以“天”字起韵,连押五韵:“噫吁戏!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虽然分二行写,实在只是一句。全诗一开头就用三字惊叹词“噫吁戏”。屈原用过“已矣哉”,汉乐府歌辞有“妃呼豨”、“伊那何”,都是三字惊叹词。此后也许在民间歌曲里一向存在着,但在魏、晋、南北朝诗人的作品中却不再出现。不过“噫吁戏”是“噫”字下再加一个“吁戏”,不必一定说是三字惊叹词,应当标点作“噫!吁戏!”“吁戏”就是“於戏”,而“於戏”是“呜呼”的古代写法。《宋景文笔记》云:“蜀人见物惊异,辄曰‘噫嘻’。李太白作《蜀道难》,因用之。”可知“噫吁戏”是“噫嘻”的衍声词。胡元任又引苏东坡的文章来作证。东坡《后赤壁赋》云:“呜呼噫嘻,我知之矣。”又《洞庭春色赋》云:“呜呼噫嘻,我言夸矣。”也就是李白的“噫吁戏”。李白把“噫嘻”衍为三字,苏东坡更衍为四字,都用了蜀郡方言。
诗的创作方法,完全用赋体。全诗都是夸张地描绘蜀道的危险、行旅的艰苦。第一句先提纲总述:由于山路既高且危,所以蜀道之险比上登青天还难。以下四句,从蜀国古代史讲起。据扬雄所作《蜀王本纪》:上古时蜀国之王有蚕丛、柏灌、鱼凫、蒲泽、开明等,其时人民椎髻咙言,没有文化。从蚕丛到开明,共三万四千年。李白节取了两位蜀王的名字,说蜀国的开国史多么悠远。“茫然”是悠久不可知的意思,和现在的用法稍有不同。扬雄说蜀国古史三万四千年,已经是夸大了;李白又加上一万四千年,说是四万八千年以来,一直没有和三秦人行旅往来。太白山,或称太乙峰,是秦岭的主峰,峨眉是蜀中大山。这两句说:从太白到峨眉,只有一条狭窄而危险的小路。因此,秦蜀之间一向无人来往。
《蜀王本纪》又记载了一个关于蜀道的神话。据说秦惠王的时候,蜀王部下有五个大力士,称为“五丁力士”。他们力能移山。秦惠王送给蜀王五个美女,蜀王就命五丁力士移山开路,迎娶美女。有一天,看见有一条大蛇进入山洞,五丁力士一齐去拉蛇。忽然山岭崩塌,压死了五丁力士。秦国的五个美女都奔上山去,化为石人。这个神话,反映着古代有许多劳动人民,凿山开路,牺牲了不少人,终于打开了秦蜀通道。李白运用这个神话的母题,写了第五韵二句。“地崩山摧壮士死”,也可以说是指五丁力士,也可以说是指成千累万为开山辟路而牺牲的劳动人民。他们死了,然后从秦入蜀才有山路和栈道连接起来。第一段诗到此为止,用四韵八句叙述了蜀道的起源。
第二段共用九个韵,描写天梯石栈的蜀道。“六龙回日”也是一个神话故事,据说太阳之神羲和驾着六条龙每天早晨从扶桑西驰,直到若木。左思《蜀都赋》有两句描写蜀中的高山:“羲和假道于峻坂,阳乌回翼乎高标。”羲和和阳乌都是太阳的代词。文意是说:太阳也得向高山借路而最高的山还使太阳回飞避开。“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这一句就是说:上面有连太阳都过不去的高峰。“高标”是高举、高耸之意,但作名词用,因而可以解作高峰。萧士赟注引《图经》云:高标是山名。这是后代人误读李白诗,或有意附会,硬把一座山命名为高标。原诗以“高标”和“回川”对举,可知决不是专名。
这两句诗有一个不同的文本。《河岳英灵集》、《极玄集》这两个唐人的选本、敦煌石室中发现的唐人写本,还有北宋初的《唐文粹》,这两句却不是“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而是“上有横河断海之浮云,下有逆折冲波之流川”。从对偶来看,后者较为工整,若论句子的气魄,则前者更为壮健。可能后者是当时流传的初稿,而前者是作者的最后改定本。故当时的选本作“横河断海”,而李阳冰编定的集本作“六龙回日”。现在我们根据集本抄录。
以下一大段又形容蜀山之高且险。黄鹤都飞不过,猿猴也怕攀缘之苦。青泥岭,在陕西略阳县,是由秦入蜀的必经之路。这条山路百步九曲,在山岩上纡回盘绕,行旅极为艰苦。参和井都是二十八宿之一,蜀地属于参宿的分野,秦地属于井宿的分野。在高险的山路上,从秦入蜀,就好似仰面朝天,屏住呼吸,摸着星辰前进。在这样艰难困苦的旅程中,行人都手按着胸膛,为此而长叹。这个“坐”字,不是坐立的坐,应该讲作“因此”。
以上是第二段的前半,四韵八句,一气贯注,渲染了蜀道之难。下面忽然接一句“问君西游何时还”,这就透露了赠行的主题。作者不像作一般送行诗那样,讲些临别的话,而在描写蜀道艰难中间插入一句“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由此反映了来去都不容易。这一句本身也成为蜀道难的描写部分了。
“畏途巉岩”以下四韵七句,仍然紧接着上文四韵写下去,不过改变了描写的对象。现在不写山高路险,而写山中的禽鸟了。诗人说:这许多不可攀登的峥嵘的山岩,真是旅人怕走的道路(畏途)。在这一路上,你能见到的只是古树上悲鸣的鸟,雌的跟着雄的在幽林中飞绕。还有蜀地著名的子规鸟,常在月下悲鸣。据说古代有一个蜀王,名叫杜宇,号为望帝。他因亡国而死,死后化为子规鸟,每天夜里在山中悲鸣,好像哭泣一样。这一句诗的读法,一向有不同的意见。近年来出版的选注本,都断句为“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成为七字一句,三字一句。我以为这样读法是错的,应该是两个五字句。古书没有标点,也不断句,很难知道古人把这句诗如何读法。但吴昌祺的《删订唐诗解》、钱良择的《唐音审体》,都是清初刻本,都是圈断了句子的。他们把这一句定为“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我以为这样断句较为适当。它是两个五言句,不是七、三句法。理由是:“愁空山”三字不成句。歌行中的三字句,常常是两句连用,很少单独用的。这在李白诗中可以找到不少例证。只因为“子规啼月”、“蟪蛄啼月”在唐诗中往往可见,所以许多人不敢把“夜月”二字和“啼”字分开,于是读成了上七下三的句法。至于“夜月愁空山”这一句的意思是:在空山之中,明月之下,使行人为之忧愁。李白有一首《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的绝句也用同样的意境: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过夜郎西。
以这首诗的第一句和第三句为证据,可知李白写的是两个五言句,而不是上七下三的句法。作《而庵说唐诗》的徐增,把此句十字连为一句读而解释道:“‘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并无有人迹;空山古木间,日之所见者,但是悲鸟雌雄成群而飞;夜之所闻,但是子规月下啼血最苦。”历来讲唐诗者,这段讲解最为突出。他躲躲闪闪地讲了一通,我们竟看不出他怎样分析这个十字句法。
以下还有一韵二句,是第二段的结束语。先重复一句“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接着说:使人听了这些情况,会惊骇得变了脸色。“凋朱颜”在这里只能讲作因惊骇而“色变”的意思,虽然在别处应当讲作“衰老”。
第二段以下,韵法与章法似乎有点参差。现在我依韵法来写,分为三段。但如果从思想内容的结构来看,实在只能说是两段。从“连峰去天不盈尺”到“胡为乎来哉”是一段,即全诗的第三段。从“剑阁峥嵘而崔嵬”到末句是又一段,即全诗的第四段,第三段前四句仍是描写蜀道山水之险,但作者分用两个韵。“尺”、“壁”一韵,只有二句,接下去立刻就换韵,使读者到此,有气氛短促之感。在长篇歌行中忽然插入这样的短韵句法,一般都认为是缺点。尽管李白才气大,自由用韵,不受拘束,但这两句韵既急促,思想又不成段落,在讲究诗法的人看来,终不是可取的。
这一段前两句形容高山绝壁上有倒挂的枯松,下两句形容山泉奔瀑,冲击崖石的猛势犹如万壑雷声。最后结束一句:“其险也若此。”这个“若此”,并不单指上面二句,而是总结“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以下的一切描写。在山水形势方面的蜀道之险,到此结束。此下就又接一个问句:你这个远路客人为什么到这里来呢?这又是出人意外的句子。如果从蜀中人的立场来讲,就是说:我们这地方,路不好走,你何必来呢?如果站在送行人的立场来讲,就是说:如此危险的旅途,你有什么必要到那里去呢?
接下去转入第四段,忽然讲到蜀地的军事形势。“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易于固守,难于攻入。像这样的地方,如果没有亲信可靠的人去镇守,就非常危险了。这几句诗袭用了晋代张载《剑阁铭》中的四句:“一人荷戟,万夫趑趄;形胜之地,匪亲弗居。”李白描写蜀道之难行,联系到蜀地形势所具有的政治意义,事实上已越出了乐府旧题《蜀道难》的范围。巴蜀物产富饶,对三秦的经济供应甚为重要。所以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诗第一句就说蜀地“城阙辅三秦”,也是指出了这一点。李白作乐府诗,虽然都用旧题,却常常注入有现实意义的新意。这一段诗反映了初唐以来,蜀地因所守非亲,屡次引起吐蕃、南蛮的入侵,导致生灵涂炭的战争,使三秦震动。
这一段诗,在李白是顺便提到,作为描写蜀道难的一部分。但却使后世读者误认为全诗的主题所在。有人以为此诗讽刺章仇兼琼,有人以为讽刺严武,有人以为讽刺一般恃险割据的官吏,都是为这一段诗所迷惑而得出这些结论。但是,这几句诗,确是破坏了全诗的统一性,写在赠友人入蜀的诗中,实在使人有主题两歧之感。明代的李于鳞曾评李白的歌行诗云:“太白纵横,往往强弩之末,间以长语,英雄欺人耳。”(《艺苑卮言》卷四引)对于这一段诗,我也认为是“强弩之末”的“长语”(多馀的话)。
现在把全诗的骨干句子集中起来: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问君西游何时还?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
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侧身西望长咨嗟!
这就是《蜀道难》的全部思想内容,其他许多句子,尽管写得光怪陆离、神豪气壮,其实都是这些骨干句子的装饰品。读李白这一派豪放的乐府歌行,不可为一大堆描写的句子所迷乱,应当先找出全诗的骨架子。
李白的乐府诗,其句法、章法都是直接继承楚辞和汉乐府的。他用的都是乐府旧题,诗的内容也大多依照传统的题意。从这三方面看,他的乐府诗,对齐梁以来的乐府诗来说,确是复古。但是,他有针对现实的主题,他的辞藻表现着充沛的时代精神,诗的形式也大胆地摆脱了一切古典的束缚。从这三方面看,他的乐府诗是新创的唐诗。他给古老的乐府诗注入了新的生命,影响了以后许多诗人,使乐府诗也成为唐诗的一个重要传统。
历来对李白乐府诗的评论,我以为胡震亨的一段话讲得最好,现在抄录在这里,以代结语:
太白于乐府最深,古题无一弗拟。或用其本意,或翻案另出新意。合而若离,离而实合,曲尽拟古之妙。尝谓读太白乐府者有三难:不先明古题辞义源委,不知夺换所自。不参按白身世遭遇之概,不知其因事傅题、借题抒情之本旨。不读尽古人书,精熟《离骚》、选赋及历代诸家诗集,无由得其所伐之材与巧铸灵运之迹。今人但谓李白天才,不知其留意乐府,自有如许功力在,非草草任笔性悬合者,不可不为拈出。(《唐音癸签》卷九)
施蛰存一九七八年七月二十日
【增记】
近日又阅唐写本诗选残卷,李白《蜀道难》诗写本文句与今世传本大有异同,有可以校正今本之误者,亦有抄写者的笔误,不可信从的。惟“子规”一句,唐写本作“又闻子规啼月愁空山”,乃是二、七句法,与上文“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句式相同。“然后”、“又闻”都是衬字,下面各带一个七言句,我以为这个句式比较好,它与上下句和谐,读起来流畅。但是,这一句在《河岳英灵集》中已作“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还在敦煌写本以前,亦不可能定为后人删去“夜”字。因此,李白此句原本如何,已无从考定,我只能依今本字句,读作五言二句。
又,唐人写本没有“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两句,我也以为较好。因为上文没有描写锦城之乐,这里就不应该忽然提到锦城之乐。这两句如果用作全诗的结语,倒也还可以,但下面明明还有一句重复的“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全诗以这一句领起,底下两大段,都以这一句作结束。可知李白作此诗,章法很整齐。唯有这“锦城”一句,又是多馀话中的多馀话。
施蛰存一九八四年十月五日
文章标题:李白《蜀道难》赏析-唐诗百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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